《你害怕的，正是别人需要的》

凌晨三点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我蹲在出租屋的台阶上，看两个外卖骑手在梧桐树下交换订单。穿蓝衣服的年轻人把手机屏幕转向同伴，声音发颤：“这单得穿过城中村七巷，我从小怕狗。”穿黄衣服的男人突然笑出声，防风面罩下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：“我老家养过三条狼狗，这单转给我吧。”保温箱咔嗒合上的瞬间，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辞职信，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肿瘤科走廊遇见的老周。他三轮车上挂着十几个安眠药空盒，说是要留给不敢和患者家属说话的实习生当教材，“人害怕的时候，连药盒都能攥出指痕”。

第二天中午，我在面馆又看见那两个骑手。蓝衣服的往黄衣服保温箱塞冰镇可乐，铝罐上的水珠滚进他开裂的指甲缝里：“昨晚那户人家给了打赏，分你一半。”黄衣服的掀开面罩灌下可乐，喉结滚动时露出颈侧狰狞的疤痕。我突然意识到，或许那些我们拼命想藏起来的伤口，在另一个人眼里反而是通关密语。就像小时候躲在梧桐树后抄歌词的我，永远学不会在单杠上翻跟头，直到转学生阿楠用蜷缩在校服袖子里的右手，教会我用三根手指转笔。她左手画的黑板报上白鸽振翅欲飞，而我的笔记本成了全班传阅的“教辅材料”。毕业那天她在纪念册上写：“不能翻单杠的手，可以接住别人的翅膀。”

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漫进面汤里。老周的三轮车总停在肿瘤科后门，棉拖鞋和暖手宝堆成小山，竹笼里的蝈蝈叫得人心里发涩。穿病号服的老太太用发抖的手挑走一只蝈蝈笼子，硬币掉在地上的脆响惊醒了打瞌睡的护工。最让我难忘的是车头那袋安眠药空盒，二十几个不同颜色的包装挤在透明塑料袋里，像一串褪色的风铃。“新来的丫头不敢和家属搭话，”老周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，“我就让她摸摸这些盒子，告诉她：人需要帮助时，连药盒都会变成救命稻草。”

面汤见底时手机震起来，阿May的直播弹窗跳出来。这个在带货圈格格不入的女人正在拆腮红盘，刷子扫过脸颊带起一阵粉雾：“看见没？飞粉严重，补妆会卡纹。”公屏上突然炸开无数弹幕：“上个月买的电炖锅溢水了”“遮瑕膏氧化太快”。她摸出皱巴巴的笔记本记录的样子，让我想起胡同口的菜贩王婶。她总把烂菜叶塞给拾荒者，玻璃罐里发霉的硬币叮当作响：“二十年前我揣着三个馒头进城，是这条街的人教我，蔫掉的菠菜也能煮出热汤。”有次我看见穿高定西装的男人蹲在菜筐前挑烂菜叶，袖扣上的钻石割开晨雾：“家里的布偶猫就爱这口。”

直播间的打赏特效晃得眼睛疼。阿May突然举起某品牌电煮锅，锅盖上的裂纹在镜头下纤毫毕现，弹幕却开始刷屏“真实”。我想起昨晚在“失败博物馆”看到的展品，小胖把128份被拒的计划书裱在玻璃框里，某张37分的数学试卷被聚光灯照得发亮。红色批注力透纸背：“应用题全对！”捐赠者留言说，当修车工的父亲就是看见这句话，才咬牙供他读了会计专业。此刻阿May正把电煮锅的退货单怼到镜头前，退货率比同行低67%的数据在屏幕上跳动，她耳后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脖子上，像极了当年梧桐树下教我转笔的阿楠。

冰可乐罐上的水珠在桌上汇成小小的溪流。穿黄衣服的骑手突然指着窗外：“你看那个人。”顺着他开裂的指尖望去，穿蓝衣服的骑手正在巷口喂流浪狗，生锈的防盗门里探出半截拴着铁链的看门犬。阳光切开楼房间的阴影，狗尾巴在地面投摇晃的剪影。保温箱开合的响动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，我突然看清黄衣服骑手脖子上的疤痕——是犬齿的形状。

口袋里的辞职信被体温焐得发烫。三年前写下的“害怕重复性工作消磨创造力”在咖啡渍里晕开，此刻却像句迟到的预言。我抓起背包冲出门时，老周的三轮车铃声正在街角回荡，竹笼里的蝈蝈叫得震天响。或许该去问问他收不收失眠夜写的诗，那些被揉成团的稿纸上爬满关于恐惧的韵脚，而阿May直播间公屏上跳动的“真实”二字，正在某个品牌方的后台化作具体数据。梧桐叶沙沙落进王婶的菜筐时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秤永远翘得老高——这世上最好的交易，是把某个人的恐惧酿成蜜，浇灌另一片龟裂的土地。

暮色爬上外卖箱时，两个骑手的影子又叠在路灯下。蓝衣服的正在学吹口哨，破碎的音符惊起夜归的鸽子，而黄衣服的摸着颈侧疤痕轻笑：“当年咬我的那条狗，后来成了我爹养的看门犬。”保温箱里未送出的奶茶渐渐冷却，甜腻的香气混进晚风里。我摸出皱巴巴的辞职信展开，泛黄的纸页上，三年前的自己与此刻的暮色重叠。或许明天该去“失败博物馆”捐了这封信，毕竟小胖说过，所有裂缝存在的意义，就是等待被另一个人眼里的光填满。